食物中埋藏着民族文化的密码 | 《燕食记》创作谈
饮其流者怀其源
文 | 葛亮
笔者生于六朝古都南京,对中国源远流长的历史有着耳濡目染的亲切,潜移默化间成为日常。而长期在香港工作与生活,更让我体会到在中西交汇的语境中,中华传统文化生生不息的生命力,体会到不同文化交流与互动中,中华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的卓越能力。
葛 亮(郭红松绘)
《燕食记》是一部以饮食为切入点的作品。选择这一角度,是对岭南文化经年考察的结果。岭南文化有着海洋性的文化质地,有着自然﹑感性的原生文化结构,开放、多元、海纳百川的人文品性。而作为粤广的重要名片,饮食显然是承载以上特点的绝佳例证。如“岭南三大家”之一的屈大均所言,“天下所有食货,粤地几尽有之,粤地所有之食货,天下未必尽也。”由此可见,饮食也成为岭南最重要的文化隐喻之一。这隐喻中包含着历史的流转,也包含了文化的纷呈。《燕食记》中,它结合了时间与空间的维度。前者事关一座茶楼的变迁,由“得月阁”至“同钦楼”,由粤至港,是见乎日常的“三餐惹味处”,亦是风云跌宕的“半部岭南史”。后者以“太史第”作为探察文化传统的容器,它在历史中流转,围绕各种文化元素的叠合,仿佛时代的缩影。从望族的钟鸣鼎食至最平实的粥饭光景,从风雅绮丽的《独钓江雪》到铿锵有声的《梳洗望黄河》,可以看到少年的成长,也可以看到传统文化在时代的淬炼中,愈加坚韧与恢宏。南征、北伐、抗战,融合着每个人生节点和历史关隘的舌上之味。有关食物的记忆,汇成民族记忆最深层次的铭刻,这是个人命运与家国命运的辉映。
饮食是岭南传统文化在当下最生动而具有亲和力的呈现。《燕食记》以濒临失传的莲蓉绝技为引,勾连四代粤点师傅的命运起伏,也凸显了传统文化在时代变革中经受的考验与挑战。故步自封、陈陈相因谈不上传承,割断血脉、凭空虚造不能算创新。食物中埋藏着民族文化的密码,而这密码或许会在时间的推演中沉睡,需要以时代精神去激活,进而焕发出新的华彩。通过长时间的采风,在与不同年龄段的粤点师傅交流、请教的过程中,我深深体会到,所谓“常”与“变”,既是时间的哲学,更是一种成熟文化形态的辩证之道。中国传统文化的基因是不畏变革、拥抱变革的。这变革中带有惜旧而布新的赤诚,亦包含和而不同的胸怀。粤点师傅五举和本帮菜厨师凤行的结合,既是彼此人生的结合,也是两种菜系的水乳交融,如袁枚在《随园食单》所写,“凡一物烹成,必需辅佐。要使清者配清,浓者配浓,柔者配柔,刚者配刚,方有和合之妙”。出自五举之手的“水晶生煎”,无疑便是创造性转化的成果。而五举的徒弟路仙芝对他手艺的继承,亦加入自己的原乡马来西亚的烹饪心得,并举一反三,开枝散叶。在《燕食记》中,传承的脉络既关于时间,亦关于空间。通过岭南饮食的传递,十分鲜明地体现出中华传统文化既是历史的、也是当代的,既是民族的、也是世界的。我想到,美国电影艺术家斯特里普与华裔大提琴家马友友合作,以双语朗诵中国唐朝诗人王维的《鹿柴》,在世界范围内获得盛赞,情同此理。“空山不见人,但闻人语响。返景入深林,复照青苔上。”其中的韵味与意境,无须翻译与阐释,却能够如此自然地震撼你我的心灵。优秀的传统文化,是不分国界、不分语言、不分人群的,势必会在浩浩汤汤的历史长河中且进且行、代代相传,被尊敬与欣赏,被赋予生生不息的力量。
在《燕食记》结尾,我写到,曾经独绝的莲蓉月饼的秘方被公开,成为民间共有的财富。这月饼,穿越了时代的风云,带着曾经的历史与传奇,历经沧桑的铮铮民族风骨,进入寻常百姓家。个中滋味,仍是绵延如昔,余韵悠长。
(文章刊发于人民日报海外版,作者系鲁迅文学奖获得者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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